罗伯特middot穆齐尔所有的凯滕人
在年的一篇杂文《对作家所知之事的速写》中，穆齐尔曾自创过两个词：“ratiod”和“non-ratiod”，来区分人与创造出经验世界的事实进行对话的方式。ratiod，即“可以被固定和转移给他人的体验”；non-ratiod，即“不可以被固定和转移给他人的体验”。两者并不完全互斥，但后者以一种否定的方式，代表了穆齐尔认识到自然法则和绝对真理并不能充分揭示现实的开放态度。他进一步确认，non-ratiod是“作家们的地盘”。
《葡萄牙女子》写于4年后。它以一种奇异地混合了ratiod和non-ratiod的方式写就：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由读者可感知和共享的事件材料构成，被一种格外的精确度和强度塑成一个“结构严谨的东西”，可是读完之后，当我们想让它固定在脑海中时却会发现，它的核心是一片在凝聚和消散中不断变形的陌生的雾气，就像”每样结构严谨的东西”所包含的“灵魂”。一直到小说结束，葡萄牙女子只说过两次话（一次敌对，一次和解）。
事情一件件地按次序发生了。然而它们之间并不存在一个逻辑链条。穆齐尔用几个突然降临的、无法解释的强力逆转揭示了这个链条的假相。封·凯滕公爵的遭遇和行动，都在他铁一般的意志与性格被更大的什么拨弄、摆荡中诞生。预感和暴力，某种情感出现又消逝，死亡来临，生命复返，对于其缘由我们只能说出一句：我不知道。带着郑重而深刻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就是文学吧。
——童末，小说写作者、人类学工作者。
葡萄牙女子
[奥地利]罗伯特·穆齐尔
朱刘华译
某些文献里他们叫做凯滕人，另一些文献里则称他们为封·凯滕的公爵们；他们自北方迁徙而来，在南方的门槛外停下了；利益要求他们使用他们的德国或威尔士身份，他们感到哪儿都不是他们的家乡，自觉只属于他们自身。
他们的城堡坐落在一道孤峰绝壁上，地处连接布来奈尔和意大利的路边、布利克森和特里昂特之间；城堡下方五百码处是一条小河，水流湍急、汹涌咆哮，只需探头窗外，即使身处同一室内也听不到教堂钟声。外面世界的声音根本无法穿透这层咆哮的垂帘，挤进这座凯滕城堡；而眼睛无所畏惧，能毫不费力地穿过阻力，饱览远方苍穹下的美景。
每一位封·凯滕公爵都目光敏锐、全神贯注，远近方圆的一切利益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他们凶残如下劈的利刃。他们发怒时从不脸红，高兴时也不是喜气洋洋，每当生气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暗如阴霾，高兴起来则金光熠熠，美丽而奇特。不管一生中有过怎样的经历，他们一概活不过六十岁，银丝会早早地爬进他们栗色的头发和胡须；另外，他们间或显露地蕴藏在他们那中高个、瘦瘦的身躯内的无穷力量，没有存在位置和源泉，似乎是从他们的眼睛和额头里喷涌出来的，但这仅是受惊的邻居和奴仆们的传言。他们掠取能拿的一切，行动时或正直或粗暴或狡诈，但始终头脑清醒、意志坚强；他们短暂的一生不慌不忙，在走完自己的那段人生后，却从不拖延，迅速离去。
凯滕人有个习惯，他们不跟定居在附近的贵族家庭联姻；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掳回富家女子为妻，肆无忌惮地迫使对方要么结盟要么为敌。十二年前娶回一位美丽的葡萄牙女子的那位凯滕先生现年已三十岁。婚礼是在异乡举行的。当随从、仆佣、马匹、丫环、猪和狗的队伍叮叮当当地跨越凯滕领地的边界时，年轻貌美的妻子已行将分娩。每一位凯滕公爵都彬彬有礼，只不过一生中他们仅在结婚的那一年表示出来；他们的妻子个个美若天仙，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英俊潇洒。这样的女子他们只有去外地才能获得，在外地，她们不像在他们家乡这么重要；但他们本人也明白，他们的真实形象只在这一年才会显露。一位信使迎面送来重要消息。五彩缤纷的服装和羽毛信号旗仍然像只巨蝶在翩翩起舞，但凯滕公爵业已发生变化。重新赶上妻子后，他与她并肩缓步骑行，似乎不愿策马急驰，可他的脸已变得云层样陌生。当转过一个弯，城堡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相距只有一刻钟路程时，他艰难地打破了沉默。
他要求他的妻子掉头返回。队伍停止前进。葡萄牙女子坚持要继续前行；要回头等听完理由也为时不晚。
特里昂特的主教们有权有势，州立法院替他们撑腰；早在先祖时代，凯滕人就因一块土地与他们发生争执，因争执而诉讼，要求和反抗很快就演变成了流血斗殴，但每回的结局都是对手占尽上风，封·凯滕的公爵们被迫屈从。于是，那不放过利益的目光虎视眈眈却终归徒劳；但父传子，子传孙，他们的骄傲代代延续，毫不松懈。
优势终于呈现在这位封·凯滕公爵面前了。他险些错失良机，这令他悚然一惊。一群有影响的贵族对现任主教不满，决定对他发动突然袭击将他拘捕。据说如果凯滕人参加进去，将会成为一张王牌。凯滕长年在外，不了解主教的实力如何；但他清楚，如果不能一开始就给予特里昂特致命的袭击，那将会是一场结局难测、长达多年的艰苦考验，不可以信赖任何人，直至痛苦地死去。他有些恼恨他美丽的妻子，因为她差点儿让他错过机会。但她又是那么惹他爱怜，一路上他一直与她并辔而行；她就像她拥有的众多珍珠项链那样令他感到高深莫测。他骑行在她的身侧想，这些项链被握在热恋者的手里，会像豌豆那样被辗碎，但它们却是那样安全自在、令人费解。这种魔力被新消息排挤在一旁，就像阳光灿烂的春日淸除掉冬天的梦魇。戎马生涯转眼在即，无从顾及妻子儿女。
此时一行人已来到悬崖脚下，头顶就是城堡。听完这一切后，葡萄牙女子再次要求留下。城堡巍峨，野性十足。岩壁上散布着被扭曲的小树，像稀疏的头发。林山大起大伏，一个只熟悉海浪的人压根儿没法描述它的丑恶。空中弥漫着冷却的调料味，仿佛他们是骑马冲进了一口内盛陌生的绿色颜料的巨大破瓮。但森林中有鹿、熊、野猪和狼出没，也许还有独角兽，密林深处生活有山羊和雕。深不见底的峡谷里有龙潜伏。莽莽林海，唯有野兽的足迹穿过，森林上方则是魔鬼的王国，它们夹着风云居住在那儿；从没有哪位基督徒到过那里，即使有谁耐不住好奇，结果也难逃不幸。冬天的小屋里，女佣们低声传述这些不幸，而男仆们则沉默不语，得意洋洋地耸耸肩，因为男人的生活充满危险，他们在山里面会遭遇种种冒险的经历。但在听说的所有事情中最让这个葡萄牙女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像还无人到过彩虹的脚下那样，据说至今没有人能成功地越过高大的山壁向山后眺望；群山连绵不绝，洼地分布其间，宛如包满石块的布料，星星大如房屋，脚底最小的石头也大过头颅；这不是一个寻常的世界。她曾经常在梦中根据他的特征想象她所钟爱的男人来自的那方土地，又根据他对家乡的描述设想过这男人的性格。厌倦了孔雀蓝的海洋，她像一根绷紧的弓弦，憧憬过一个新鲜奇妙的地方；但在看清这一神秘之后，虽然有过热切的向往，她却觉得很丑陋，想逃离这里。城堡仿佛由一只只鸡窝拼组而成。石头堆砌在山崖上。长满苔藓的悬崖令人头晕目眩。腐烂的木块或湿淋淋的树干。农具和武器、一排排马厩和参天大树。但她既然来到了这里，她就属于这儿，也许她目睹的一切并不可恶，而是一种美，就像男人的种种习惯，先得适应它们。
看到妻子骑马上山，封·凯滕公爵并不阻拦。他不感激她，但这种心理既不能战胜他的意志，也不向他屈服，而是绕道将他诱往别处，使他不知所措，默默无语地跟在她后面，像一个可怜的迷路的灵魂。
两天之后他就重新坐回了马鞍上。
十一年后他仍然坐在马鞍上。由于准备得太草率，对特里昂特的突然袭击失败了，战斗一开始，骑士的队伍就丧失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兵马和不下一半的勇气。封·凯滕公爵在撤退的途中负了伤，他没有立即回家；他在一户农家的茅棚里藏身两天，然后打马前往一座座城堡，鼓动人们反抗。行动的计划和准备太迟，他将此作为失败的借口。他向那些贵族们解释，假如他们不及早联合，一旦主教的势力反扑过来，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他催促那些拖拖拉拉和吝啬小气的家伙，逼他们奉献钱财。他招兵买马，扩充队伍，被选为贵族们的指挥官。起初他的伤口流血不止，每天都得换上两回绷带；当他骑在马上四处游说，他离家在外的每一周每一天，他不知道他那时是否想到过美丽的葡萄牙女子，她一定忧心如焚。
在她获悉他的负伤消息后第五天他才回到她身边，但仅仅停留了一天。她打量着他，什么也没问，就像一个人在跟踪箭矢的飞行，看它是否中的。
他动员他的全部人马，直至能找到的最后一名男孩，他精心筹划、发号施令，安排城堡的守卫工作。这一天他是在仆佣的闹闹嚷嚷、马匹的嘶鸣、打木头的号子声和铁石相击声中度过的。
夜里他又要策马远行了。他待她和蔼可亲、体贴入微，像对待他所景仰的高贵的圣灵，可他的目光却像是从头盔下射出，直直地投向远方，虽然他没戴头盔。离别在即，葡萄牙女子突然为女性的脆弱所击垮，请他至少让她替他洗洗伤口，换条干净绷带，但他不同意；他向她辞行，比实际需要的仓促，他在离别时笑了，于是她也笑了。
敌人将这场争斗进行到底的方式充满了暴力，这跟那个身穿主教服的家伙的冷酷个性完全相符，同时，也许是那件妇人式的主教服教会了他以屈求伸、阴险和顽强。财产和日渐扩大的地盘的作用步步为营、渐渐发展，牺牲者能拖则拖，直至地位和影响不足以成事时，他们才结成联盟、互相帮助。这种战斗方式回避作出重大抉择。一遇激烈反抗它就退缩；一旦探出薄弱环节就前赴后继。因此出现了这种情况，有时一座城堡受到攻击，若不及时转移就会惨遭血腥屠杀，有时又连续数周可以按兵不动，除了抢走农民一头牛或杀死几只鸡，一切风平浪静。时间荏苒，四季更迭，转眼已过去数年。两股力量抗衡不下，一股野蛮、好斗，但力量单薄，另一股比之坚韧、温和，但更凶残、更强大，时间越久对它越有利。
封·凯滕公爵明白这一点。骑士们力量受到削弱，怒气冲冲，他努力阻止他们盲目进攻、全军覆没，他耐心地等待对方暴露出弱点、出现转机，等待那只有偶然才会导致的简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的父亲等过，他的祖父也等过。只要耐下心等待，便会有意外出现。他等了十一年。为了让抵抗队伍保持警惕，他在贵族领地和军队营地间奔波了十一年，上百次的小冲突使他树立起了大胆、勇敢的形象，为了不让别人指责他的作战方式太怯懦，他偶尔也组织大规模的鏖战，借此煽旺战友们的怒火，鼓舞斗志。但跟主教一样他也回避作重大决定。他屡屡挂些轻彩，但他在家中逗留的时间从未超过两个十二小时。他的生活就是伤痕和奔波，他的身上疤痕累累。就像疲惫不堪者不可以立即就坐，他大约害怕在家里呆得太久。备好鞍的躁动不安的马，男人的哄堂大笑，火炬光，林中金灰色树干一样的篝火绿莹莹的火柱，雨的气息，诅咒，夸夸其谈的骑士，闻嗅伤口的狗，女人们高高撩起的裙子和担惊受怕的农民，这些年来，是这些东西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仍是瘦瘦的，皮肤细嫩。银丝开始潜入头发，脸却不见老。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回答粗鲁的玩笑，眼睛很少眨一眨。当纪律松弛时，他会像个愚蠢的仆人一样加以干涉；他从不大叫大嚷，讲话低沉而短促，士兵们个个怕他，他似乎从未发过火，但沉下脸时他不怒而威。战斗中他奋不顾身；那时他伤痕密布的强壮体魄内的一切暴露无遗，他一马当先，奋力拼杀，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作所为却从无差错。士兵们因此视他为神；有人传说他因为刻骨仇恨主教而与魔鬼签了约，说他偷偷地拜访魔鬼，魔鬼变成一位妩媚动人的外国女子居住在他的城堡里。
头回听到这一传说，封·凯滕公爵非但未发火而且笑了，他的脸高兴得成了深黄色。像雨水浸硬的皮革重新发软，当他坐在篝火旁或农民家的露天灶膛边时，刚刚过去的那一天消融在温暖里，他常陷入沉思。他想特里昂特的主教，他躺在洁净的亚麻布上，学识渊博的牧师们和效劳于他的画家们环伺左右，而他却像只狼在他的四周围转悠。他也可以拥有这些。他在城堡里为了精神的排遣请了一位家庭牧师，聘用了一位文书专职朗读，还有一个幽默风趣的侍女；为了以菜肴消弥思乡之痛，从很远的地方雇请来一个厨师，截住游学的博士和学士，畅谈数日以分散心力，运来价值昂贵的地毯和布料悬挂在墙壁上；只是他回避这些。在异乡征途中，他讲了一年狂热、游戏和恭维的话——因为正如无论是钢铁还是烈性酒、一匹马或一口井的喷涌，每样结构严谨的东西都有一个灵魂，而他就是凯滕人的灵魂；——其时他远在他乡，它的实质是某种驰聘数日也赶不上的东西。如今他偶尔也讲些欠考虑的话，但只是当马在马厩里歇息的时刻；他深夜回家，大清早离开，或从清晨呆到黄昏。它对他亲密得就像在身上挂了很久的东西。当你哈哈大笑，它也跟着你笑，当你开步走，它也随着走，当你的手抚摸你自身，你也能感觉它的存在；可当你将它提起，仔细观看，它却沉默地望向远方。假使他待的时间长一些，它就必然会恢复其本来面目。但他冋忆起来，他从没讲过知心的话语，他光是向她描述狩猎、冒险和他干过的事情；她也不同于其他的年轻女子，她从没问过他对各种事情的想法，或谈论她衰老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是像一朵玫瑰花无声地绽放，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在教堂外的台阶上就已整装待发，就像踏上一块石头，再从石头上跃上马背，驰向幻想中的生活。他差不多不认识她为他生下的两个孩子，但这两个孩子却同样深爱着远方的父亲，自打能听懂话，他们的小耳朵里就灌满了他的荣耀。有关那天晚上的回忆很奇特，他的第二生命要感谢那个晚上。当他到家时，她身穿浅灰色的软布衣服，上面绣着褐色的花，乌油油的辫子像黑夜一样，鼻梁秀挺，深埋在灯光照亮的书的黄纸里，书上是神秘的图画。像魔境一样，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穿着雍容华贵的节日服装和百褶裙，那形象自然又大方；像井水的喷涌；除了变魔术或发生奇迹，井水的喷涌会消失、会走出它自己摇摆不定的存在吗？想拥抱女人却意外地遭到神秘的抵抗；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可温情不是更为神秘吗？她望着悄悄地走近的他，就像重新辨认出了一件曾经穿过很长时间、后来好久未见的外衣，有些陌生，又将它套上身。
相反他更加熟悉军事策略、政治谎言、暴怒和屠杀！发生这些行为是因为其他行为业已发生；主教计算他的金块，指挥官合计贵族的抵抗力量；军令如山；这种生活明朗、清晰，挡开铁甲、挺矛一刺是那么简单，就像伸手一指说这是什么什么。而另一种生活则如月亮般陌生，封·凯滕暗暗地爱着这另一种生活。他不喜欢秩序、家庭和增长的财富。虽然他年复一年地争夺他人的财产，可他不是渴求利润均等，而是从骨子里渴望外出；额头里盘踞着凯滕人的力量，无声的行动完全由额头支配。当早晨蹬上马鞍，他每次都感觉到那种不屈的快乐，那是他的灵魂的精髓；而当他傍晚离开马鞍，历经的过度沮丧常使他感到麻木不仁，似乎他再一次于一天之内用完了全部力量，竭尽全力成为他说不出的某种壮美。受到凯滕逼迫时，主教这个伪君子可以向上帝析祷；凯滕却只能在百花盛开的田野上纵马狂奔，感觉胯下马儿不驯的颠簸，以马刺换取快乐。但有这些他已很高兴，他可以活着而且自由地决定他人的生死。当他仔细观察，有什么潜向火堆的东西在拒绝，在驱逐，又悄然离去，就像由梦中一惊而起又翻身睡去。想起主教，凯滕公爵有时就会胡话连篇，他羡慕他的一切，觉得似乎只有奇迹才能这么安排。
不坐在家里翻书看图画时，他妻子就邀上城堡里的老主管，和他一块儿去林中骑马。森林敞开胸怀，可它的灵魂悄然退隐；她披荆斩棘，爬越石块，观看野兽的足迹和野兽，但她带回家的只是她所受的小小惊吓，战胜了的困难和得到了满足的好奇心，还有那苍翠的阴影。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就从故事里认识它了，这一切被带出森林时已经失掉了紧张的意味；一旦你不接着向里闯，绿色就会在背后重新合拢。在此期间她还使城堡井井有条。她的儿子们谁也没见过海洋，他们是她的孩子吗？她有时觉得他们是幼狼。有一天有人从林中带回一只狼崽送她，她也收养了它。它和身高体胖的群狗间存在着不快的忍耐，它们互不干涉，从不交流。它在院子里行走时，它们站起来望着它，不吠也不狺狺，它望向前方，虽然眼角也斜视，脚下丝毫不放缓、僵硬地走自己的路，不让对方察觉什么异常。它形形不离地跟在女主人身后；没有爱和亲切的表示；它犀利的眼睛时常盯着她，但它们什么也不说。她喜欢这只狼，它的向往、棕色的毛发、沉默的野性和眼睛的威力令她忆起封·凯滕公爵。
一天，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主教生病死去，教会没了领袖。凯滕卖掉所有能搬动的东西、抵押掉地产，不惜一切代价武装起一支小小的军队；然后双方开始谈判。是在新领袖的领导下、与一支新的武装力量继续从前的战争，还是找一个廉价的解决办法？面对抉择，教会选择了后者，凯滕最终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其结局不外乎将大半利益划归己有，而教会则从那些更软弱、更懦怯的人身上弥补自己的损失。
于是在第四代主教任上终于见了分晓，这分晓就像一堵墙，你日日用早餐时都见到它却对它熟视无睹：它骤然间消失了；迄今为止一代代凯滕人的生活都一模一样，眼下这位公爵的生命中还需要做的就是如何使已有的尽善尽美，这是一个手艺人、而非公爵的目标。
凯旋时一只毒蝇蜇了他一下。
手当场肿起，人疲乏无力。他来到一座劫后余生的小村庄的酒馆里休息，他刚在脏兮兮的木桌后坐下，瞌睡就袭击了他。他的头伏在肮脏的桌面上，当黄昏醒来时，他全身发热。倘若身有急事，他还是会往前赶的，可他不急。次日早晨他想跨上马背时，虚弱得跌倒了。胳膊和肩都肿了起来，他将它们浸在尿里，不得不重换绷带；在让人解绷带时，寒热发作了，这在他以前从没发生过；他的肌肉颤抖得那么厉害，他无法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系了一半的马具在风中啪啪响，就像松脱的屋檐，他感到寒热令他踉踉跄跄，面色狰狞地嘲笑起牙齿的咯咯磕碰；可腿上虚弱得像个小孩子。他派人回去送信给他妻子，又另派人去请一位澡堂老板和一位名医。
首先赶来的澡堂老板用草药进行热罨，要求动手术。凯滕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同意开刀，他的身上很快就添了许多新的创口。那痛楚很奇怪，令他无法抵抗。然后公爵被用止血的草药包裹着，躺了两天，又让人从头到脚包扎起来，运回家去；途中耗费了两天；但那使他耗尽了生命的全部抵抗力、同样也可能导致死亡的治疗似乎有了效：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中毒者高烧不退，但化脓面积没再扩展。
像烈火焚烧的大面积草地，热度持续数周不降，病人每天被火煎煞，但毒汁似乎也在火里收缩蒸发。名医本人也想不出什么高招，只有葡萄牙女子坚持将神秘的符号贴在门和床上。一天，当封·凯滕公爵被高烧烧得瘫软如泥时，热度忽然大退，只剩一点点低烧了。
如果说那难以忍受的巨痛很奇怪，那么病人后来的经历根本就不像是病人的经历。他嗜睡，睁着眼时也魂不守舍；恢复知觉时，那个意志薄弱、暖得出奇、虚脱无力的躯体根本不听他指挥，那由一缕气息激发的微弱的精神也不属他所有。他实际上业已谢世，这段时间只不过是在等待通知，不知他是否还得返回一次。他没想到死亡会是这么平静；他像一队漫游者分组行动，他的本质的一部分已经死了：他的骨头还躺在床上，他的妻子俯身向着他，为了轻松轻松，他满怀好奇地观察她的全神贯注的脸庞上的动作，此时他所爱的一切早已远去。这位封·凯滕公爵跟他的月夜一样的女巫已游离出他的肉体，渐渐远逝了。他还看得到她，他知道他几个大步就能赶上她，只是他弄不懂他此刻是在她身边呢还是仍在这儿。而这一切被一只善良的巨手掌握着，它慈祥得像只摇篮，它称量一切却不作任何本质的决定。这有可能是上帝。他不怀疑，但也不激动；他静静地等待，对俯伏在他头顶的微笑和柔情的话语也不回答。
然后就是那一天了，他一下子意识到，如果他不聚集起继续生活的全部意志，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天，这天傍晚，热度消退了。
他感到正处于恢复的第一阶段，他每天让人抬到覆盖在悬崖上的一小块绿地上去，全身缠着绷带，躺在那儿晒太阳。睡睡醒醒，他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有一回醒来他见到狼站在面前。他紧盯它锐利的眼睛，目光无法移开。他不知道这样度过了多长时间，直至见到他的妻子站在身旁，狼蹲在她的膝上。他重新合上眼帘，好像他压根儿没醒过来。抬回床上后，他让人拿来了弓箭。令他惊讶的是他虚弱得张不开弓。他唤来仆人递给他弓，命令道：狼。仆人犹疑不决。他像个孩子大发其火。晚上狼皮挂在了城堡的大院里，葡萄牙女子先是从仆人们那儿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当她亲眼看到狼皮时，血液在她脉管里凝冻了。她走到他的床前。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墙，病后他第一次迎视她的眼睛，她莞尔一笑，说：我要用狼皮做顶小帽，夜里吸干你的血。
牧师曾经说过：主教可以祈求上帝，这对阁下是危险的，后来就一直给他做临终涂油礼，他因此想赶走牧师；但这没能一下子成功，葡萄牙女子从中干涉，请求再宽容牧师数日，等他另外找到去处。凯滕公爵让步了，他还虚弱不堪，依旧爱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睡觉。又一回他在草地上醒来，见到了她青年时代的朋友，他站在葡萄牙女子身旁，是从她的家乡赶来的；两人看上去很相像。他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他们的交谈一定推心置腹，这让像只狗样躺在草地上的凯滕羞得无地自容。
另一件事也是这样；他还时常魂不守舍。也是过了很久他才发觉他的帽子嫌大。往常很紧的软皮帽如今稍一动就落在了耳朵上，幸好有耳朵阻止了它继续下落。它们成了三角，他妻子说：“天，你的头怎变得这么小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也许是他将头发剃得太短了，但他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剃过头发；他偷偷地伸手摸摸，头发比希望的要长，他病后就一直没理过。那么就是帽子被绷大了，他想，但它差不多是新的，一直放在橱里没戴，它怎么会自己变大呢？于是他自我解嘲地认为，他的头在过去几年里缩小了，因为他一直跟手下人一道冲锋陷阵，而没跟有教养的上等人共同生活。玩笑脱口而出，但疑问并未就此排除，头颅真会缩小吗？脉管里的力量会减弱，头皮下的脂肪在发烧时会略有融化：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于是他常假装抹平头发，乘机擦干头上的汗，或设法不引人注目地退回暗处，迅速地伸出两根手指，像个两脚规，上上下下测量自己的头；无可置疑，头变小了。若从里面看，凭感觉体验，它就更小了，像两只薄薄的盘子紧贴在一起。
许多事情你都无法解释，但你不是将它们扛在肩上，当你一边装睡一边掉转脖子望两个正在交谈的人时，你不会时时感觉到他们。除了几个单词，他早将那种外国语言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有一回他还是听懂了一个句子：“你想干的你不干，却干你不想干的。”那腔调不是开玩笑，更像是威逼；他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另一回他将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探进河流喧哗的涛声；如今他常这么做，像是在玩游戏，那乱哄哄的喧哗，像胡乱扫成一堆的干草，堵住了耳孔，当他从麻木状态返回，葡萄牙女子和别人的交谈就又细小缥缈地钻了出来；交谈热情洋溢，他俩的灵魂似乎彼此沟通。第三次他干脆就跟踪那两人，他们晚上还在大院里走动；当他们从城堡上方露天阶梯的火炬旁走过时，他们的影子必然会落在树冠上；此事发生时他迅速探身向前，但绿叶丛中两个影子并成了一个，他总想借助马和仆人从体内驱逐出毒汁，或在酒精里将它烧化。可牧师和文书大吃大喝，以至于酒和饭菜从嘴角流了下来，年轻的骑士哈哈大笑着向他们挥舞食罐，就像在逗两条狗争抢。酒令凯滕感到恶心，那两个家伙却故作斯文地痛饮着。他们谈千年王国、博士问题和床上艳遇；用的是徳语和教堂拉丁语。在讲不通的地方，一位路过这里的人文主义者为他们进行威尔士语和葡萄牙语的翻译；他扭了脚，停留在这里治疗，效果显著。“他是在一只野兔掠过时从马上摔下来的，”文书取笑说。“他以为那是个龙形怪物，”犹豫不决地站在旁边的封·凯滕公爵打起精神开玩笑。“可马也不好！”牧师粗声粗气地说，“不然它不会这么猛窜：所以硕士本人比公爵更有理智！”酗酒者哈哈大笑着嘲弄封·凯滕公爵。他望着他们，走前一步，一拳击在牧师的脸上。牧师是个圆墩墩的农民，他面红耳赤，继而苍白如纸，坐下不动了。年轻的骑士微笑着站起，找他的女朋友去了。“你们为啥不拿剑剌死他？！”单独剩下他们几人时，兔子人文主义者咬牙切齿地说。“他可比两头公牛还要强壮，”牧师回答说，“在这种情境下给他些安慰，符合基督教的理论。”事实上封·凯滕公爵还很虚弱，生命返回他体内的速度太慢了，他找不到痊愈的第二阶段。
那个外乡人不走了，他的女友对她丈夫的暗示理解得很差。她等他等了十一年，十一年来他一直是个象征着荣誉和幻想的爱人，如今他在室内和大院里进进出出，病魔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除去年轻和礼貌，看上去相当寻常。她对这些考虑得不多，她有些厌倦这地方了，这地方曾经许诺过无与伦比的幸福，而她不愿自我克制，一张歪斜的脸就足以引诱她，只要它具有故乡的芳香和幽默的思想。她无可自责；数周来她有些浅薄，但相当愉快，她有时觉得她的脸又像从前那样容光焕发了。封·凯滕公爵请教一位女预言家，她告诉他：除非能做成某件事，阁下才会病愈——他催她讲出那是件啥事，她闭口不言，想摆脱他，最后才声称，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事。
婉转地削减好客热情，而不陡然将它中断，生命和享受款待的权利的神圣性对于一个在他的敌人那儿多年不受欢迎地做客的人来说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了，但病体的虚弱使他现在简直要为自己的无依无靠自豪，他觉得这种疑神疑鬼的才智并不比年轻人天真地强词夺理好多少。他遇上了古怪的事情。在密集包围他的疾病的迷雾里，他感到妻子的形象太温柔了；觉得她跟从前那个崇拜他的她没啥两样，偶尔她的爱比平时热烈，理由并非由于他的长期在外。他从没有哪一次能说得清他是热情抑或沮丧；就跟走近死亡的那一天别无二致。他无法动弹。他直视妻子的眼睛，它们很尖刻，表面罩着他自己的影像，不让他的目光透射进去，他感到，如此的风平浪静，必定会发生某个奇迹。当命运决定沉默，不可以叫它开口讲话，应该凝神谛听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
有一天她上山去，在大门外发现一只小猫，它站在门外，仿佛它不愿按猫的方式跳过墙头，而要像个人那样被放进去，它对她的出现一点不吃惊，低头弯腰表示欢迎，舔这庞大生命的裙和靴。它被放进大门，立即受到了隆重接待，这在第二天就一目了然了，它不像只猫，而像个被收养的小孩：这只娇小的动物享有特权，不必爬地下室窜屋顶，而是一刻不离人的左右，它有叫人为它花费时间的天赋，这是不可理喻的，因为城堡附近另有许多比它高贵得多的动物，人们各自也有很多事要干；好像就因为他们必须把眼睛望向地面，看这小小的生灵。它表现得很不引人注目，太安静，简直可以说它比一般的年轻的猫更可怜、更爱沉思默想。它像它必定知道的人们对年轻的猫所期待的那样与人嬉戏，爬上大腿，甚至让人一眼就看出它是在极力迎合人，但你也能感觉出，它的精神并不全集中于此；这是普通的小猫所缺少的。这第二个特征，一种心不在焉或者毋宁说有圈宁静的圣光环围着它，谁也没有勇气讲出来，葡萄牙女子柔情地向这个小生命弯下身去，它仰躺在她的膝上，孩子般用它的小爪子扑打她戏耍的手指，她的青年朋友微笑着弯下身，将头埋在猫和膝上。这消磨时间的游戏使封·凯滕公爵想起他半愈的病，它连同其死亡的温柔似乎转到了这只小动物身上，只是不仅在它体内，而在他们之间。一个仆人说：它身上有疥癣。
封·凯滕公爵很吃惊，他自己竟然没发现；仆人重复说：得快打死它。这时候小猫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是从一本童话书里替它取的。它变得更文静更能忍耐了。他也发现它是病了，虚弱得要命。它在纷繁世界的膝上歇息的时间越来越长，它的小爪子带着温柔的恐惧抓得更紧了。它转头张望：两个凯滕的孩子和年轻的葡萄牙女子，她坐在那儿，上身前俯，目光不离它的左右，或不离开膝上它的呼吸。她望着它，似乎它有必要请求原谅，因为它秘密地代人受过所承受的痛苦太可恶了。它的灾难临头了。
有天夜里它开始呕吐，一直吐到早晨；它虚弱不堪，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迷茫糊涂，仿佛头部遭受过多次击打。也许只是由于溺爱让这只饿坏的可怜的小猫吃得太多了：但吐完之后它不能再留在卧室里了，被送到下房仆人的住处。两天后仆人抱怨说它的病情未见好转，大槪每到夜里他们就将它扔到了室外。这下它不仅呕吐，而且连椅子也抓不住，眼前金星直冒。几乎看不见的圣光和讨厌的肮脏是个沉重的考验，于是作出了那个决定——已经获悉它是打哪儿来的——将它送回它原先的地方；那是山下河边的一户农民家庭，紧挨着山脚。今天人们会说，他们送它回故乡，是既不想承担责任，又不愿遭人耻笑；可良心压迫着他们，他们送过去牛奶和少量肉，甚至还给了钱，好让那户农民悉心照顾它，他们不那么在乎脏。尽管如此，仆人们仍然对他们主人的这种行为摇头。
送小猫下去的仆人说，他往回走时小猫跟在他身后跑，他不得已再次折回头：两天后它又回到了山上的城堡里。群狗回避它，仆人们看在主人的面子上不敢赶它走，主人们见到它时则默默地断定：这下谁也不会再拒绝它死在这山上了。它皮包骨头，体无光泽，但它似乎战胜了可恶的折磨，只是身体日渐消瘦。紧接着的那两天，过去的一切重演，且更加频繁：它缓缓地、悄悄地在人给予它的庇护下来回走动；当它伸爪抓别人在它眼前晃动的小纸片时，脸上的微笑若有所失；步态蹒跚，虽有四条腿支撑，次日它还是时而跌倒。这种衰弱发生在人身上你不会感到奇怪，可发生在动物身上你就会觉得那动物仿佛成人了。他们几乎心怀敬畏地望着它；此情此景，谁也不怀疑是他自个的命运转到了这只行将谢世的小猫身上。第三天，呕吐和污秽又来了。仆人站在那儿，尽管他自己也没有勇气重复，可他的沉默却在说：得将它打死。葡萄牙女人垂下头，状极难过，然后他对他的女友说：没别的办法；他那样子好像是在接受对自己的死刑宣判。众人的目光全望向封·凯滕公爵。他的脸墙壁样苍白，站起身走了。于是葡萄牙女人对仆人说：弄走它吧。
仆人将病猫带回自己的小屋，第二天就不见它了，谁都不问。大家都明白，他打死了它。一种难以描述的罪过感压迫在众人心头；他们感到失落了什么似的。只有孩子一无所觉，以为仆人打死一只他们不能再跟它玩的脏猫是很正常的，大院里的狗偶尔在草地上东嗅西嗅，太阳照在草地上，狗伸直四肢，毛发倒竖，斜望向一边。这时候封·凯滕公爵和葡萄牙女子相遇到一起。他们站在那儿，望着狗，找不到一句话说。征兆业已显示，可该怎么解释呢？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座沉默的穹顶罩在他俩头上。
如果她到晚上还不让他走，我就杀死他——封·凯滕公爵想。是晚上了，啥也没发生。点心吃过了。凯滕正襟危坐，低烧使他身上暖暖的。他走进大院凉快，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他这一生做决定都是轻而易举，有如游戏，但此刻他做不到。备马鞍，系铠甲，抽剑，他生活中的这种音乐喑哑了；战斗于他如同无聊的陌生动作，就连一把刀的短短的距离也让他觉得像一条漫无尽头的长路，他在这条路上枯萎下去。但忍受痛苦也不是他的品性；他觉得，若不自我根除这一痛苦，他就再也不会痊愈。两人周围渐渐渗进另一空间：孩提时他常想攀爬城堡底下陡峭的山壁；这无聊的念头无异于自杀，但他有种暗暗的感觉，恰似神的判决或即将诞生的奇迹。他觉得，将要重走这条路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世界里的那只小猫。为了肩上有所感觉，他微笑着摇摇头，但此时他已认准了由山脚通往山顶的那条石径。
它在山脚下的河边转弯，越过岩块，河水奔流在岩石之间，然后经过小树丛绕上山壁。月光用影子圈出脚能蹬进去的小坑。突然，脚下一块石头松落；冲击涌进肌腱，又注人心脏。凯滕侧耳倾听；他一定已攀完山壁的三分之一。后来他似乎醒了，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有死人才能下到山底，只有魔鬼才能爬上崖顶。他在头顶摸索。每摸索一次生命都是悬系在手指肌腱的小小韧带上；汗从额上渗出，炙热飞进体内，神经成了僵硬的线：但令人奇怪的是，在与死亡的斗争中力量和健康流进了肢体内，似乎它们又从体外返回了。不可能的事成功了；头顶还得避开一块悬石，然后扬臂伸进一扇窗。除了从窗旁上去似乎别无可能；但他知道他身在何处；他飞身一跃，坐到窗台上，让腿垂在室内。野性也伴随着力量一道回来了。他呼吸，挂在身侧的剑也没丢失。他觉得床上空荡荡的。但他等待他的心和肺完全平静下来。他越来越清晰地觉得室内只有他一人。他潜向床，这天夜里没人在床上躺过。
封·凯滕公爵蹑手蹑脚穿过房间、过道、门，在这里没人带领，谁第一次来都摸不清路。他来到妻子的卧室外。他停下来谛听，但不闻任何低语。他溜进去：熟睡的葡萄牙女人呼吸均匀；他蹲在黑暗的角落，伸手摸索墙壁，走出房间时，他高兴得直想唱歌，欢乐动摇了他的怀疑。他在城堡里搜寻，脚下的地板和滑石沙沙作响，他像在寻找意外的惊喜。院子里一个仆人大声喝问是谁。他问那位客人在哪儿？骑马走了，仆人报告说，就在月亮爬上夜空的时候。封·凯滕公爵坐在一堆被剥掉一半树皮的木柴上，他在那儿坐了那么久，令哨兵大为诧异。他突然想，他若此时再回葡萄牙女子的房间，她一定不在了。他走进去，心砰砰地跳；年轻的妻子一惊而起，似乎她一直在梦中等他，她见到他和衣站在面前，跟走时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得到证实，什么也没有被排除，但她一句不问，他本人也无啥好问。他拉开沉重的窗帘，呼啸的山岚幕帘一般从山脚升上来。所有的凯滕人都在这幕帘后生生死死。
“上帝既能成为人也就能变为猫，”葡萄牙女子说，他本该拿手捂住她的嘴，以免亵渎神灵，不过他们有数，从这些墙里渗透不出一丝声息。
罗伯特·穆齐尔
罗伯特·穆齐尔，奥地利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短篇小说集《协会》、《三个女人》以及剧本《醉心的人们》等。他未完成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德语：DerMannohneEigenschaften)）常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现代主义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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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一书美学
作者:[德]黑格尔
译者:寇鹏程
定价:58.00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07
这本书是整个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扛鼎之作，是黑格尔对艺术美和艺术形象创造等领域的尖端阐释。在《美学》中，黑格尔把人类全部的艺术叙述成一个运动着的整体系统，以缜密的逻辑，探讨了自然美、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浪漫型艺术等艺术体系，及文学、诗、音乐、绘画、建筑、雕刻等众多门类，并由此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美学体系。《美学》以令人惊叹的黑格尔式才智，结合叙述的精确性、可靠性与文化的深广性，历经百余年的考验，始终屹立在美学领域的学术前沿，黑格尔也因之成为美学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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